0035 远飏(上)
就连常光宝都受不了,一巴掌揍在宁扬后脑勺:“胡说八道什么,还以之下酒?能的你,来来来,你吃一口我看看。”
宁扬目瞪口呆:“……我又没说吃他们。”
“你不说饥餐肉渴饮血的吗?”常光宝瞪着眼喝道:“去去去,少耍嘴皮子,自己砍的人,自己收拾了去。”
……好吧我不说了,宁扬果断选择了闭嘴,愁眉苦脸去拖尸体,各拳馆中也有些胆大逞能的少年,这会儿跳出几个来:“金子,我们来帮你!”
宁扬适才一番杀戮,这些平素对他还有些不服的后生,早已五体投地。这会让跳出来,虽然被血气冲地脸色煞白,也咬紧牙关不撒手,两人抬一具,将几个日本人的尸体抬下了楼,扔在后巷中,跟饭店讨些草席盖上。
回转上楼,上面已拖干了血迹,排好了桌椅,群雄你请我让的分坐在十一张大圆桌上——本来是十二张的,但其中一张的桌面被宁扬抽了去,至今还躺在地下,插着九枝金镖,恰好就在十一张圆桌的中间,就仿佛八卦门被落下的脸面,任众人围观笑骂。
明湖春的堂倌们壮着胆儿软着腿儿,一个个战兢兢地,将一道道冷盘热菜流水价端上来:金龙卧雪、贵妃金瓜翅、官府一品翅、干捞燕窝、仙人笑、佛跳墙……拿手的大菜几乎一道不少,八卦门定的这宴规格倒还挺高。
“哟,金少侠来了,这里坐。”
“金子,坐这儿。”
看宁扬上来,一众拳师们大都满脸热情地招呼着,一副至爱亲长的模样。
“金子过来。”常光宝被让在首席坐着,虎着脸喝道。宁扬笑嘻嘻挨了过去,劈头盖脸就挨了几句骂:“在座诸位前辈们抬举你,你就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?大家吃席,你一身血呼拉拉的给谁看?衣服不知道换一件?”
宁扬连斩几人,自己身上确实不大好看,幸亏是白天,若是夜里见了,保准被认作半身红衣,说不得就要遭逢锤厄。
宁扬低头看看,心说我这有没换洗衣服啊,江湖儿女还这么讲究的吗?
没回过神来呢,常光宝伸手将他一拨拉:“走走走!别在这儿埋汰了这一桌桌好菜,滚回家,洗澡换衣服去。”一边怒喝,一边不动神色地挤了挤眼。
这是……宁扬眉头一皱,意识到这事并不简单。
“你师父说的没错儿。”坐在常光宝上首的武微山抬了抬眼:“你先回去——坐电车回去。”
电车二字,咬的似是格外重了些。
“好。”宁扬微微鞠躬,浅笑:“那我这就回去,师父,您别喝太多酒。”
常光宝挥挥手,不再看他,端起酒杯,与周围人应酬说笑起来。
宁扬将银背斩马刀归入匣中,同众人说声告罪,提起就走。
蹬蹬蹬几步下得楼梯,大步走出明湖春,站在大门前将眼一扫,稍远处电车站前,立着个熟悉的身影,乃是武微山的次子武翠柏。
宁扬不动声色走了过去,走到对方身边,那武翠柏也不看他,这时一辆电车拖着长长的“大辫子”缓缓停下,武翠柏轻声道:“车上说。”
二人一前一后,上得车来。车上人并不多,武翠柏大步流星,径直走去最后一排坐下。宁扬紧随其后,就挨他身边坐了,轻声道:“翠柏叔。”
电车开动,武翠柏似是松了口气,眼睛扫了扫四周,低声道:“今天你出手杀人,有些重了。”
宁扬双眉一轩,便待说话,武翠柏做了个止声的手势,摇头道:“不必同我辩解,那几个日本子出手就是杀招,你将之杀了自然没错。但是形势比人强,他们毕竟是黑龙会的人,又和大帅府裹缠在一起,也没和你签生死状,你私斗杀人,律法不容!”
宁扬心知武翠柏说的没错,微微垂下头,默默无语。
武翠柏见他听了进去,便继续道:“你等会回去,我会和你师娘交待,你换身干净衣裳,带些盘缠,立刻就离开奉天城!”
“离开奉天?”宁扬心中一震,抬头道。
“你不走,这事没个了局!”武翠柏神情淡定:“所以不必有什么别的心思,一定要离开,还要尽快。走陆路去营口,买张船票去天津!”
其实放手杀人的时候,宁扬也想过后续问题,这年头,日本人虽然没后来那么嚣张,但毕竟也是列强,大庭广众之下,绝不能给他白杀喽。
但当时情景,敌强我弱,若不放手大杀,只怕死得就是他们师徒,武家父子都未必逃得命去。
武微山五个儿子,青松、翠柏、白杨、紫藤、银杏,以老二武翠柏最是精明干练,当时便在心里计划了应付之策,刚才宁扬搬尸的片刻,他和父亲、妹夫稍一商议,便做了决策。
“去天津……”宁扬呢喃道,按照金山找的记忆,这年头的武林,南方以佛山、广州为盛,北方就是京津二地,金山找本人一度是打算趟平关东武林,便去北平天津扬名的——现在算是提前了。
虽然宁扬没为他“趟平”,但是以十六岁少年之身,与宫贵田、曲凤鸣这等名声赫赫的大前辈交恶过招未折颜面,甚至大破九宫飞星,力挫铁掌游龙刘开边等人,活劈了黑龙会四名高手剑客……整个奉天恰逢其会,人人都是他的见证,名声大噪,乃是不日之间的事,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也算是达到了金山找的目标。
武翠柏不知他心中事,听他呢喃自语,只道他毕竟年少,心中彷徨,便安慰道:“别怕,天津虽说远隔千里,但是坐船快得很。而且也不是让你一个人去,你师父这次也杀了个日本人,又跟宫贵田那老王八蛋结了怨,事后自然也要躲避一时,他会带你师娘去天津寻你的。”
“对啊!”宁扬忍不住问道:“我走了,那些人找我师父麻烦怎么办?要不我们一起走不是更好吗?”
“呵呵呵。”武翠柏摇了摇头,道:“你一个少年,早走晚走都不打紧,没人会说什么。你师父名垂关外近二十年,若是一出事就跑,于他声名不利。总要与八卦门和日本儿周旋几日,才从从容容地离去方好——你也不必担心,他们这一遭犯了众怒,不惟我们武家,大半个奉天武林,都会出面撑你师父!”
这理由真是……
宁扬其实能理解这年头的人,对声名、面子的看重。但以他的见识看来,其实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。不过想想师父的为人,也知道难以说得动他。
唉……
宁扬微微一声叹息,抱紧了怀里的装刀的皮匣,转眼去看车窗外,仿佛褪了色的画卷一般落寞苍凉的街景。